「散文」阿里听雨

我是被雨声惊醒的。

七点钟的阿里还没有完全挣脱暗夜的束缚，整座城市蛰伏在寂静里，几幢高耸的建筑在朦胧中被无限放大，突兀成巨大的暗影，攀附在巍峨的燕尾山上，好似一个无比硕大的洪荒巨兽，静待黎明的到来。一梢微光从漆黑如墨的天幕挣扎开一条若隐若现的罅隙，洒落万千雨丝，一点一点地湮灭幽暗。冷雨中的霓虹灯彻夜未眠，努力投射出一线光亮，勾勒出整座城市的轮廓。几辆还未交班的出租车，载着赶早航班的人们，划破雨雾、穿过空旷的长街，向着机场飞驰而去。这时候的人们大多还未起床，偌大的城市只有几家早餐店开了门，热腾腾的笼屉上冒着白气，溢着香味，从陕西路飘过浩浩荡荡的狮泉河，与稀稀拉拉的雨声一齐挤过双层窗户的缝隙，钻进我的房间。

雨，对于阿里而言绝对是稀奇可贵的。缺雨的阿里年平均降水量仅有53毫米左右，但今年的雨水似乎又格外得多，好像老天爷幡然醒悟了，要弥补对阿里的亏欠，隔三差五就能下一场雨。我对雨本来是喜欢的，但这场雨又贻误了我的归期，心里就无端生出些烦恼来！

雨下得并不安稳，好像也被我的情绪感染了，发出或疾或缓、或轻或重的声响，一声一声地从远方敲打过来，淋落在我的心里。我裹着厚厚的棉被坐在床上，憋着心情聆听这一场猝不及防的雨。也不开灯，静静地听雨敲打在外面的窗台上、楼下的街道上、对面的屋顶上、远处的水面上、……听它击奏出千变万化的声音。

“砰砰——”，是斜着的雨敲击在铝合金窗户上声音；“唰唰——”，是雨刷扫过空气的声音；“叮叮——”，是楼顶边缘凝聚的小水珠，滴落在地上的声音；“铛铛——”，是密集了的雨，敲打在对面蓝色彩钢房顶上的声音；在这些迥异不同的声响里，偶尔还裹挟着“歘——”的一声长响，是车辆驶过积深了水潭的声音。多种声音交织在一起，有轻有重、有缓有急，慢慢的，慢慢的，一种说不出的韵律又在我的心底悄然升起。

阿里的雨，从来都不是“暴脾气”，绝对不会以一个频率倾倒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。而是像一个娇俏的女子依偎在男友的怀里撒娇，脾性随着心情变化，时而笑靥如花时而神情幽怨，让你欲罢不能却又永远捉摸不透她的心思。仔细想来，这世界还真是奇妙的很，在这千峰百嶂、峻峭嶙峋的冈底斯山脉，雨还能下得这么温柔、可亲、俏皮，这绝对是我想象不来的，或许真的是“存在即合理”吧！

听听，这雨声就变得舒缓了，大小不一的雨点散漫地洒落在窗户上、敲打在屋顶上、滴落在水泥硬化过的街道上，就像谁在远方弹奏着古琴，吊着最后一线旋律，好像清夜绽放的雪莲、河畔抽穗的红柳、飞越天际的孤鸿，九转曲回，似有似无。间或又溅起几丝不甚清晰的声响，犹如消融的雪水穿过怪石嶙峋，漫过绿草如茵，在草甸子上汪起一滩接一滩浅浅的水迹，在微风下一漾一漾的，皱起一圈依稀可见的涟漪，映着蓝天、映着白云、映着雪山，映着转场的牛羊和牧人。在这样的意境里听雨，最适合的姿态就是闭上眼睛，放空心思，任由这雨声灌进耳朵，散落心底，氤氲起层层叠叠的情绪，引导着你想象阿里、故乡或者驻守在你心里另一座城市的雨。

就在我努力捕捉这美妙的意境时，琴声来得近了，节奏也愈发的变化多端了，时而激昂高亢，像汩汩涌动的河水一往无前；时而低沉委婉，像狮泉河畔白色帐篷里低回呢喃的细语；时而通透清亮，像清脆如珠落玉盘……。此时的我，已成为这美妙场景中的一部分，好似天地间，唯有雪山、琴声和已经沉醉的我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一声轻颤，琴声又跃上了九天，尖利，高昂，好似从遥远天际而来的一声鹰啼，清亮而高亢，透人心魄！刹那间，鹰骨笛、达玛鼓、札木聂、牛角胡，数不清的乐器齐齐加入进来，奏笛声、击鼓声、弹琴声、吹号声，呐喊声,无数道迥异的声响掺杂在一起,好似一股洪流从狮泉河达坂上直泄而下，在阿里城内激荡起滔天巨浪，声震四野，不断向外逸散。那是舒缓优美的弦子、激昂清亮的锅庄、欢快热情的囊玛，引着你走向茫茫无垠的戈壁，进入沁人心脾的湿地，爬上人迹罕至的雪山，或者沉睡于万籁寂静的幽夜。

听雨，其实就是听心境，无论这雨下在亘古久远的前朝还是繁华盛世的当代，都会让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感觉，雨就是放酒当歌、唤人忧思、释放心境的“催化剂”，蒋捷怀着复杂的心情听雨，想到了亡宋之痛、山河之恸；曹雪芹以“不知风雨几时休”的心态听雨，体现了“那堪风雨助凄凉”的苦闷与颓伤；余光中在大洋彼岸听雨，催生了浓烈忧伤的乡愁；季羡林在望九之年听雨，感到了人生的无量喜悦；戴望舒在ㄔ亍彷徨中听雨，憧憬的是美好的理想和希望；毛泽东心忧国事听雨，呈现了“大雨落幽燕，白浪滔天”的豪迈与果敢。

我是一个凡夫俗子，在我看来，听雨比淋雨更有心情，比观雨更有意境，而爱雨或者憎雨，更是本身情绪的外放。只要心怀天地，放下执念，心无旁骛地在一个陌生的环境，听一场陌生的雨，那更应该是一件妙不可言的美事了吧！你可以肆意地观想那雨，带着如歌的欢响、伴着湿润的山风、踩着轻盈的云雾，轻轻地来，悄悄地去，在每一块岩石、每一枚叶子、每一丛绿草、每一缕秀发上奏出一阙又一阙优美的夜曲；也可观想那雨，与惊雷相伴，与闪电共生，以威严的姿态在辽阔的戈壁间，在浩瀚的沙漠里，在无垠的草原上驰骋天下，展示那不可阻挡、摧枯拉朽、改天换地的神奇力量；更或者根本不去听雨的声音、也不去想雨的形态，只臆想雨中的那一抹红、那一痕绿、那一星黄，在雨雾中流动、在心胸里勃发，绽放一树一树的花开，撑开雾霭流岚，在纷纷扰扰的俗世中看透一切虚幻，走向人生的圆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