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生，总是带着永远的乡愁奔赴死亡。
公元前492年，60岁的孔子奔波于列国之间。他路过郑国，衣衫破败，容貌狼狈，被人讥笑为“累累若丧家之犬”，孔子不以为忤，反而大笑说：“说得对，说得对”。达观的孔子自然不在乎别人的嘲笑，但是“丧家之犬”却写出孔子的寂寞与茫然。
圣人总是孤独的，虽然他道德高尚，学问精深，但他一样为前途茫茫而担忧。就像他对弟子子路所说：“君子固穷”。
《圣经》上说：亚当夏娃在蛇的引诱下偷食了禁果，被上帝赶出了伊甸园。从此我们作为他们的子孙永远离开了故乡，穷尽一生之力，也未必能返回。
这就是，人类永远的乡愁。
《全唐诗》中有一则故事，也暗含这种悲哀。
在金陵一家客栈，书生王绍客居此处，身怀科举壮志的他日夜攻读不辍。这天夜里，他照例挑灯夜读。突然，有人敲窗，要借毛笔题诗。王绍心生疑惑，但也隔窗户把笔递了出去。外面风声呼啸，层云断续，一弯斜月浮在天边。
那人道一声谢，刷刷点点在窗户纸上写起来。片刻之后，一切都安静下来，再无丝毫声响。王绍心生疑惑，出门来看，只见窗户上题了几句诗。道是：
何人窗下读书声，南斗阑干北斗横。
千里思家归不得，春风肠断石头城。
王绍自思，此诗作者绝非人类，难道是鬼？
深夜时分，星斗稀疏，王绍郎朗的读书声惊动了鬼，或许是鬼也想起自己曾经像他那样彻夜读书，或许是暗夜中唯有满怀热望的王绍还有一丝阳气，而吸引了鬼魂的注意。它耐不住寂寞，乍着胆子在窗户上题诗。
正是春花烂漫的季节，鬼魂却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故乡，有家难归，有亲难投，怎不让人肝肠寸断？
理想与现实，热望与凉薄，就是人生的两极。
星斗从来不能给人指引方向，只有内心坚定的人才能洞穿迷雾，勇往直前。
王绍内心坚定么？恐怕未必。鬼魂内心平和么，恐怕也未必。
放弃家乡的温暖，客居异乡，为了功名而不眠不休，这是王绍的悲剧。客死他乡，孤魂难依，唯有在万物萌生的季节独自肠断，这是鬼魂的宿命。
或许，这首诗就是王绍借鬼谈而表露自己的内心吧。
古代的读书人很容易“进退失据”。投身科举，博取功名，获得别人的赞誉，光耀自家的门楣，是每个读书人背负的枷锁。但是内心的向往呢？栖居山林，无欲无求，与青山白鸟相俯仰，是每个读书人隐秘的渴望。
高适早年际遇坎坷，生活困顿，到将近50岁时，才获得一个封丘县尉的小官，每日做些琐碎的工作，迎来送往，拜揖官长，时而还要拿出官威，鞭打贫苦百姓。现实与理想的冲撞，让高适十分郁闷。他写诗说“我本渔樵孟诸野，一生自是悠悠者。乍可狂歌草泽中，宁堪作吏风尘下。”
但是高适终究没有逃开，这几句诗也只是牢骚而已。后来高适因战功被册封为渤海侯，谥号为“忠”。
讽刺么？未必；畅快么，也未必。
反观鬼魂给王绍写的诗，他只是抱怨有家难奔，肠断孤城，但是王绍的苦读，依然能激起他年轻时的记忆。想必王绍看到此诗后，虽疑惑不定，但沉思片刻后，仍然会回到屋中继续读书吧。
孔子能达观地自认为是“丧家之犬”，他穷尽一生之力都在宣扬自己的思想，“不容何病，不容然后见君子”。在寻找家乡的路上，永不停歇的是怀抱希望的心。
作为亚当夏娃的后代，我们永远怀着乡愁，也永远奔波在路上。
春风断肠，暗夜无光，虽然前途茫然，但星斗依然在指引方向。
这是悲哀，还是幸运？王绍可能不清楚，鬼魂也未必能了然吧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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